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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辉︱一声何满子,落泪在君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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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rpheus 社区微信达人 发表于 2025-4-1 14:10:30 |阅读模式 | 来自江苏 来自 中国江苏盐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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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4-1 14:10: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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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满子漫画像,作者 罗雪村

文︱李辉


龙门古镇


二〇〇九年清明时节,人到杭州,演讲之后,我们一起抽空前去新安江与兰江汇合处的梅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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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时节,走进梅城


我也是旧地重游。一九八一年暑假期间,我与几位同学从杭州乘船溯富春江而上,再次前往新安江水库,然后乘船前往黄山。


我们一行四个人,从上海前往杭州。杭州住过一夜,第二天前往六和塔附近的码头上船前行。沿着富春江、新安江一路前行。途中,我们在桐庐住了一夜。当年我们乘船行程大约两天,之后再次抵达梅城。


梅花城被誉为梅城,以临江一段雉堞半作梅花形故。梅城镇坐落在浙西山区,位于新安江与兰江汇合处,北枕乌龙山,南临三江口。


梅城可谓是一座千年古镇,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。梅城原是睦州严州府城的雅称,一九三八年才作为建德县城的正式地名确定下来。


在梅城,我们也在那里逗留一夜。当年我们到此一游的余兴,随江水一直流到今天。


开车两个小时即抵达梅城。在梅城,看到了许多美好的风景,包括竺可桢校长在梅城故居等。


返回杭州途中,兴致仍浓,行至富阳附近,高速公路上有一示意牌,赫然写着“孙权故里,龙门古镇”。我对朋友说:“走,我们去看看。”


古镇前的广场矗立一块巨石,上面镌刻一句碑文:“来这里读懂中国。”充满自豪,气势如虹。再看,原来是何满子先生所题。


“啊,这是何先生的家乡!”惊喜中大声对朋友说。知道何先生是富阳人,却未想到龙门古镇就是他的故乡!熟知他的笔名“何满子”,反倒忽略了他的本名“孙承勋”,忽略他与孙权的家族渊源。


再读碑文后的题跋:“此地为吴大帝子孙千年繁衍之地,积淀了中华民族丰厚的历史文化,仔细省察,可读懂中国。”显然,只有从这里走出去的人,只有深厚故乡情,才能使他写下如此豪迈的碑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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富阳龙门古镇


“下次见到何先生,我得告诉他,龙门古镇真的很棒!”我对朋友说。


不会再有“下次”了。一个月后,五月八日何满子先生因病在上海去世,享年九十一岁,也是高寿之人。我已来不及向他讲述龙门古镇印象,再也看不到他的总是锐气逼人的目光,也听不到他的直率、充满激情的侃侃而谈了。


上海解冻时节


一九八〇年左右,我正在复旦念书,第一次见到何满子是在贾植芳先生家中。除了他,当时,先后认识的还有贾先生的另外几位朋友王戎、耿庸(郑炳中)、顾征南等先生。


在一九五五年被打成“胡风分子”时,何满子先生与胡风并不熟悉,与《七月》、《希望》杂志也没有任何联系。而且,胡风听阿垅讲何满子抗战初期到过延安,却又离开了那里,为此曾对何满子颇有微词。


何满子先生过往甚密的是贾先生,应该说,他的受牵连入狱,与贾先生直接有关。这也是他俩关系一直密切,来往频繁的原因。 


正值历史转折时期,在为所谓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予以平反的日子里,这些曾被讨伐檄文描述为“青面獠牙”的文坛前辈,或温和,或爽朗,或激烈,以不假掩饰的真性情,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。


第一次为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正式平反是在一九八〇年九月。中共中央于九月二十九日发出七十六号文件《中共中央批转公安部、最高人民检察院、最高人民法院党组<关于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案件的复查报告>的通知》。


通知说:“‘胡风反革命集团’一案,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,将有错误言论,宗派活动的一些同志定为反革命分子、反革命集团的一件错案。中央决定,予以平反。”


不过,就在这一“复查报告”中,仍给贾先生留了一个“汉奸”的尾巴。于是,这段时间,贾先生再次遇到的不公正,成了他和朋友们谈论的中心话题。


贾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,这一期间他和朋友们的往来,详细地记录下来,成为我们了解历史转折时节重要文化事件的珍贵史料。


后来,我将贾先生一九七九至一九八一年的三年日记,起名为“平反日记”,连同家书等编选为《解冻时节》一书,交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。


如今,再读《解冻时节》,贾先生与何满子等朋友当年的痛苦、焦虑、气愤、申诉等情景,又在眼前——而在今天,有的人觉得他们的故事已说得太多,他们那代人的苦难不值得一提。


甚至,更有人只挑剔他们的过失,从而将制造灾难者的责任化解,将历史的残酷变为娱乐化时尚中的滑稽一笑。


平反文件中,贾先生被留了一个“汉奸”尾巴,他和朋友们为之气愤。在朋友们的建议和鼓励下,贾先生就自己所谓“汉奸经历”的历史真相,向中共领导人胡耀邦写去申诉信。在贾先生这段时间的日记里,何满子先生也经常出现。 


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五日:昨日小雨。下午如约去炳中处,满兄已在谈。他们说,文件看到了,在《审查报告》中给我留了一个尾巴:1944年当过敌伪淮海省参议,给郝鹏举写过《兴淮十策》,这是确实云云,并把我(共十一个人)排在最末。他们都很气愤,我听了也很惊异,怎么可以这么干,这真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老手法。 

 

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:午饭后,和敏进市区。……游行至炳中处,他尚未归来,在巷口小店吃馄饨及面,小憩;六时到他家,南越已归,炳中随即偕满子同来,他们两个喝酒去了。……满子说,王元化给他打电话,专论及此事,认为不是这么回事,要坚持弄清,说他衷心怀念我,想碰一回头。总之,人们对之持分析态度,不像过去那么整齐划一地盲信了。


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七日:前天,星期六,天色晴朗。上午全家在小顾家午饭,王戎、满子夫妇同座。满子夫人吴仲华,有二十多年未谋面,今天忽然出现,出乎意外。她并不显得苍老。饭后一齐步行至长春路,南越结婚在此请客;小顾小儿在此当头头(一家饭馆),客人共五桌,四桌都是女方亲友,只有我们一桌是“文人”,尚丁偕外孙也来相庆。


菜甚丰盛。我举杯向满子夫人道歉——由于我和他们夫妇相识,使他们55年、57年都吃苦;我又和尚丁对饮一杯,他也在55年因我的关系,被关押年余,57年又被打成右派,去青海流放四年。他倒坦然。他说:“这些年未被整过的人,倒要注意。”这真是一句名言。相聚至9时散席。 


一年之后,贾先生的申诉得到回复,新的文件割掉了留给他的这一“尾巴”,对于贾先生,政治范畴的平反终于结束。


一九八一年,这无疑是贾先生和上海朋友们的一件大事。同一年,对他们来说,另有一件大事:胡风重返上海。


因多年牢狱生活,胡风身患精神分裂症,获平反后,被安排从北京到上海龙华精神病院进行治疗,并由夫人梅志和女儿晓风陪伴。劫后余生,上海的这些朋友们,终于有机会与胡风梅志见面了。


“文革”一结束,胡风的朋友们就开始四处打听他的下落,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有消息传到上海。何满子先生在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一个小人物的遭遇》中这样回忆当年情形:“这时盛传胡风已死,老贾还唏嘘不已。夏天,鲁藜来,知道阿垅、芦甸均已物故。秋天,曾卓来,这才知道胡风还在人世,后来又从聂绀弩的信中证实了胡风的健在。”


在寻找胡风的过程中,何满子先生起到一个重要的作用。打听到已出狱的胡风梅志在成都的地址后,他立即写信给在成都的小姨子,请她代表他们前去探望胡风梅志。于是,何夫人吴仲华的妹妹,成了第一个前来探望胡风梅志并请他们吃饭的人。 


共同的历史灾难,真正将相关者都紧紧连在了一起。谈及自己与“胡风集团”的关系,何满子先生在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一个小人物的遭遇》中感慨不已:“这些朋友在以前确也没有特别的交情,经过天才的组织家把我们组织成一个共同的集团,经历了命运相同的苦难,仿佛真有了那么一种说不出的‘组织之情’了。”


到上海治疗的胡风需要静养,上海的朋友们遂与梅志先行见面,时间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九日。阔别二十五年,劫后重逢,对于他们,这都是一个难忘时刻。贾先生在次日记录如下:

 

一九八一年五月三十日,夜  昨天早上偕敏与李辉出发,我和李辉去看美国图书展览会,敏去小顾家等我们午饭。


看了一上午图书,抄录了一些书名,可用者不多,想是经过了严格的“审查”之故。


11时许出馆至小顾家,老何已在此,他读了《人生赋》,评曰:这是“中众化”的作品,鲁迅为“小众化”,他说像契可夫,说《更下》好些。


饭后,偕小顾去看老耿,曾卓、满子陆续来到,又同回到小顾家喝茶;小李见过曾卓后别去。六时许,梅志偕晓风来,二十八年不相见,她并不显得苍老,比我还大一岁;晓风满口北京话,我已不大相识了,但她说“贾叔叔样子没有变”。张公已住院,医生禁止会客,他的病情到沪后有所进步,他已清楚他来到了上海。……二十五年后,想不到又在上海相聚,历史总是冲破了它的阻力正常前进的。 


如日记所述,我陪同贾先生一起参加了他与朋友们的聚会。不过,我想不起来,那天我为何要先行离去,没有留下来等梅志先生到来,因而错过了见证这一重要的历史瞬间。


几个月后,他们与胡风在龙华精神医院的重逢,我更是无缘见证。


据贾先生日记,具有历史性的重逢是在一九八一年十月十三日:


今日礼拜一,早上全家出动,坐车到龙华病院看谷非兄,他们一家将于月半飞返北京,近十时到医院,诸人已在候,请到一位大夫帮照了几张相,最后我们两家六口合照一幅。他不能多言,但看到我们很高兴,一直望到我们离去,他才去午休。与梅志母女及诸友坐车至曹家渡,在此午饭,算是为她们送行,席上有一条大鱼,由梅志带给光兄一尝。 


日记未写出名字的“诸人”,是耿庸、何满子、王戎等人。贾先生在《悲痛的告别》一文中描述他们一起与胡风重逢的情景:

 

我们进屋时,他还在床上躺着,听见我们和梅志说话的声音,他吃力地挣扎着下床,眼里已经涌出了泪水。我们也很激动,但强自克制着,强颜欢笑地扶他下床坐在沙发上。


他显出一幅呆痴状,很少发言,只是悄悄地流眼泪,梅志不断地替他拭泪水,它们又不断地涌出来……直到我们离去时,他呆呆地望着门口我们的身影,兀自流泪不止。我们不能自持了,我们夫妇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这个变相的监狱——精神病院。


是的,相隔二十六年之后,我们终于又相见了,我们的泪水里,有着欢欣的激动,而在他的这种激越的感情里,还包含着对因他的名字而遭株连的许许多多朋友和青年的歉愧之情。但是人们是不会怪罪他的,因为这是历史的恶作剧…… 


此情此景,今天再读,仍让人唏嘘不已。 


回望历史悲剧


大学毕业后,我到北京工作,印象中,多年来何满子先生很少来北京,但在胡风去世前后,他有两次专程赶到北京,与胡风做最后告别。


胡先生忽然病重是在一九八五年四月上旬,他住进了友谊医院。被确诊患贲门癌,而且已经到了晚期,不能动手术,只能做化疗、吃中药缓解。医生确定,很难活到十月。对所有朋友来说,这是惊天霹雳,他们纷纷从外地赶来探望。


那天,我去医院看望胡先生,先到附近路翎家中取稿件。他和夫人听说我要去友谊医院看胡风,执意要我带一个鱼罐头去。告诉我,他们刚和何满子一起去医院看过胡风,特地送去新版《财主底儿女们》。


胡风爱吃沙丁鱼,不少朋友都送鱼罐头,一次路翎去看他,临走时,他执意让路翎带走一盒。晚年路翎一直言语不多,这一次却一再反复叮嘱我:“你带去,一定让他收下。你别说是从我这儿拿的,就说是你在街上买的,他爱吃。”


带着胡风送给路翎的鱼罐头,我走进了病房,把罐头送给晓风。晓风指着父亲床头柜上的有一盒罐头说,路翎刚才也送来了。罐头旁边,躺着小说《财主底儿女们》——他们不知道,我拿来的这盒,原本是胡风送给路翎的。


后来,何满子先生这样回忆他与胡风先生的最后一面:


胡风住在单人病房,病人的床铺以外,只有一张桌和一张小沙发。胡风闭目坐在沙发上,我进去后只是微微张一张眼,下颔微微点动,示意我坐在他身旁,表明他神志是清楚的。但自始到终不发一言,魁梧的身体已很瘦削,脸色暗青,病魔已把他侵蚀得异常萎顿了。


病房里除了女儿晓风在陪待以外,聂绀弩和周婆派了吴丹丹正在看望他,不久,路翎也带着刚刚印好的第一部的《财主底儿女们》来了,把书捧在他面前,翻开给他看他所写的序言。这时他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张着眼,在路翎指点着书时,他脸上闪过一脉轻微的,如不注意难以察觉的欣悦,但立即闭上眼,不再有表情了。连晓风一匙一匙喂他冰淇淋时,也只是闭着眼啜入,口唇的翕动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。


这只能是最后一面。六月八日,距确诊还不到两个月,胡风去世,享年八十三岁。将近两个月之后,才由家属和朋友们自己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遗体告别仪式。


再过几个月,在胡风逝世七个月后,正式的追悼会才在北京举行,应家属要求,文化部同意请部分因胡风而受难的主要人员来京参加追悼会。


何满子先生又一次来到了北京,与他同行的上海朋友有贾植芳、任敏、耿庸、王戎……由文化部统一安排,外地来人都住在西直门外一个并不起眼的上园饭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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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6年1月,参加胡风追悼会的“胡风分子”在胡风寓所合影留念。右侧为何满子。周海婴 摄


追悼会之前的一个晚上,大家汇集在饭店的会议室,由何满子先生挥毫抄写挽联。他的古典文学功底与书法功力,在朋友中属佼佼者,由他来写挽联,堪当重任。


房间很静,空气显得凝重,除了偶尔就挽联内容议论几句外,大家很少说话。我们站在一旁,注视着何满子先生挥洒哀伤与悲愤。


第二天,追悼会结束后,梅志请大家一同到家中吃饭——这是迄今为止所谓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人数最多的一次聚会。


饭间,互相敬酒之后,何满子先生忽然站起来,背对阳台,面朝所有人大声提议:“来,为我们死去的朋友们干杯。”高亢语调中,我听出了悲愤与凄凉。


一些令人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:方然、吕荧、郑思、彭柏山、满涛、阿垅、卢甸、黄若海、张中晓、王皓……


就在这次聚会之后,我开始确定研究方向,想趁胡风事件的当事人大多健在时,首先做好史料搜集和口述实录,以便为未来的写作做准备。 


何满子先生从一开始就非常支持我的工作。一九八七年,我去信请他回忆被捕的细节,没想到,他写来一封非常详尽的长信。信如下:


李辉同志:


六月十一日来信收到。因近日忙于研究生答辩,迟答为歉。


你所需要知道的情况,简述如下,事实非常平淡,几乎毫无戏剧性。


五月十三日舒先生所提供的第一批材料公布后,我感到了一点紧张气氛,但我自感即使有事情,也牵连不到我。十五日,星期天,王戎到我家,十分紧张,说他已作交代,劝我也交代和“集团”的关系。我说我与“集团”有什么关系?他说,他是奉了吴强(当时的市委宣传部文艺处长)之命来叫我交代的。我未予理睬。这是第一个朕兆。


但我仍觉得无论如何牵不到我,当时我住在利西路44号,是一幢花园洋房,几家人共住,有电话。星期一(十六日)我外出回来,邻居告诉我,市委宣传部姓吴的,打电话来,约我去一谈。我心里就料定是吴强,心想素无来往,要谈,他可来谈,他有的是车,何必要我去;当即打了电话去,吴不在,托接电话的人转告吴强,要谈请他来。也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。这是第二个朕兆。但当时仍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样突然。


次日晨七时,我刚起床,全家也都正在梳洗,门外有敲击声,我小女儿的奶妈开门,进来的是两个便衣,未等我问来意,就问我名字,宣布:“你被逮捕了。”我一怔,问:“犯什么罪?”来人说:“你自己清楚。”我说:“我不清楚。”一人说:“去了就清楚。”于是取出逮捕证,是市公安局长许建国签署的。接着用手铐将我铐上。这门外又进来两人,警服,将我带出。那两个便衣留下。(以后我才知道那两人是在我走后进行搜查罪证)。


门前停有一辆小汽车(花园内的门,不是栅门外),我被拥进车中。其中一个警衣者再上楼去交代(或请示)了片刻,下来后才开车。车出门外,总算去了手铐。车子东转西转(这是特意如此,不让我知道所去的地方),大约开了至少一个半钟头,才又在一条马路上停下。从一个小门中把我带进,我看手表,其时已近十点。


进入一间过道式的房子,命我坐下。引来一个人,问我早餐否?我说没有,也不想吃。其人说:“我们对犯人也‘革命人道主义’,饭你要吃。”进去张罗了一下,端来一碗面条。


这时,人们大概在办什么手续,决定关押在什么地方之类。大约十一时,才又由押我来的两个警衣人带出,乘原车到那房子附近的一幢楼房,由大门驶入。在一间办公室,命我将身上的钱、笔、手表、皮带、鞋带,一律取出。开单,命我点数签字。我还点什么,签字就是。接着我被关入一间单身小房,有地板,但无光,整天开电灯。并给了毯子和被子。


我的牢狱生活从此开始。下午,我从要香烟的声音,听出了耿庸就关在我里边的一间中。我在此屋关了三天,才开始提审,而且换了一间有两三个案情不同的人的合居房间,以后并不断换房。(后来知道关的地方是建国中路卢湾区的公检法办事(公、检、法联在一组房间处)。

情况就是如此,至于心境之类,我不絮叙。你要写起来,可能枯燥乏味之至。梅志来信,说某出版社要当事人每人自述一篇,结集出版。不知与你的是否是一回事?


因忙,匆匆写此,祝


著吉


弟  何满子


6月22日(1987)



正是在像何满子先生这样一些当事人的热情支持和鼓励下,我才能很顺利地完成一系列采访,并写出了《胡风集团冤案始末》一书。


想想自己,当时胆子也够大,还不到三十岁,缺乏一定的历史准备,居然敢动手做如此大的写作课题。


我总说自己进入大学后是个幸运者,常常得到前辈们的厚爱与慷慨,这些前辈中,就包括在上海时期经贾先生介绍而结识的何满子、王戎、耿庸等先生。


对年轻一代厚爱与慷慨,却不意味着何满子先生是个“老好人”,相反,他性情耿直坦率,议论时政,臧否人物,从不掩饰,落笔犀利激烈,甚至火药味浓。为此有人激赏之,也有人批评之。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。然而,没有了他,我们会感到冷清与失落。


他的有些观点和行文风格,有的我并不赞同,但是,这不影响我对他的敬重。君不见,正是他的特立独行,正是他的一篇又一篇犀利激烈的杂文,使三十年来的文坛,多了堪可珍惜的阳刚之气,多了野马奔腾的粗犷,多了拔剑四顾的苍凉。


对何满子先生的坦率与耿直,我有切身感受。一九八八年冬天《胡风集团冤案始末》发表后,何满子先生一方面肯定我的工作,另一方面却有尖锐批评。他先请贾先生写信转告他的意见,大约一年后,又直接来信再谈己见:


李辉兄:


从王戎处知道你的书又将重版,并说起我对此书有意见。我前曾把我的看法告诉贾兄,请他转告。关于写到我的部分,有几点事实上的出入:①我没有在新文艺出版社工作过,当梅林、耿庸等到新文艺去时,我仍在震旦大学中文系任教,与贾兄一道;②在释放时,工作人员没有(你想他们怎么肯这样说)对我说:“你过去是革命的。”当时只是说:“你过去的历史都已经查明白了,我们花了不少钱,飞机火车,还算对你了解了。这对你也有利嘛。”言下之意当然是历史清楚,倾向尚好,没有反动的劣迹;③释放后至去宁夏前,我并未与王戎等人经常来往。当时惟一接触颇多的是耿兄的夫人王皓,她在自杀前在上海文化出版社,办内刊而要求我帮忙。其他的人顶多只是见过一两面。


以上是具体事实出入。全文总的意见大致有两点,恐怕也不大容易改好。①在你的叙述中,不是将这些人从他们各自的道路上出发,对当时的文艺政策和理论保持各自独立的见解,因而遭到同样的命运,而是好像真是一个集团,八方配合,有组织的对抗和进行。这不符事实。这正是案件制造者一贯宣传、企图在群众中造成的印象。你的文章正好支持了案件制造者的设想。这点影响可能不好。②在亲近的家属中竟没有余明英的情况,和其他几个受害者的比较中更显出对她遗漏的不应该。


以上两点,可能许多朋友都有共同观感。第一是可能只能从字面稍作改动,要扭转来较费力;第二点作些补充大概是较方便的。


我以为贾兄已告你,故未再写信。现仍将所见率直奉告,请参酌。耑上,候


撰安


弟  何满子 拜


(89年约10月)廿六日


虽然我并一定同意何满子先生对我的第一点批评,在如何还原历史的处理上,彼此可能有不同理解和想法。但能够得到他如此坦率和具体的指正和修改建议,我更感到前辈的一种信任。多年来,正是在这样一些不可多得的情感滋润下,我感到生命的充实。


十几年后,二〇〇三年,湖北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拙著,我寄赠一册何满子先生,他当即回信。没有想到的是,他的来信为我提供了一个新的历史细节:


李辉兄:


收到惠赐《胡风集团冤案始末》新版本,感谢无限。认真读了新增入的《风雨中的雕像》,写得很好,比正文更出色。


你大概不知道,你在385页上,写的香港《开卷》上那篇署名“徐盈”的文章,是我写的。原来署我的另一笔名“韩盈”,因此文是一位我与耿都认识的徐大椿女士赴美经港带去的,故改成她的姓。据说,这篇小文起了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。据李一氓谈,当时中联部(他们注意这类港台资料)曾印在内部参考材料上供参考过。梅志知道这事。附告。


再次感谢赠书。匆祝


撰安


弟  何满子


4月11日(2003)


何满子先生所谈“徐盈“文章,我在《胡风集团冤案始末》一书中是这样叙述的:


1980年,胡风在北京与朋友含泪重逢时,海内外舆论界已经在关注着“胡风集团”的平反进程。


1980年5月出版的香港杂志《开卷》2卷10期,发表了徐盈在美国的演讲纲要《三十年中国文艺斗争中的轴心》,集中谈到了关于“胡风集团”彻底平反的问题。作者认为:“胡风事件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文字狱。——以后的‘反右’和‘四人帮’时期对知识分子的迫害,规模虽然更大,但就严格意义上说来,已不属于文字狱的范围,而是政治性事件了。”


作者认为对胡风集团一案如何处理,将关系到文艺界是否真正团结、是否有前途。他写到——


“但是,中国文艺是否还有前途,中国能否真正安定团结,就要看宗派统治是否能得到彻底铲除;那试金石,首先就是要看胡风案件是否能得到彻底平反。因为这是三十年中国文艺斗争的轴心。这并不是要不要‘向前看’的问题,也不是要‘翻老帐’,而是因为这一系列问题如果不能彻底解决,中国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定团结,文艺也不可能得到发展。看来,阻力仍相当大,这还得经过相当曲折艰苦的斗争,但前途应该是光明的,否则,中国的四个现代化的命运就不堪设想了。”


记得当年写作时,读来自香港的署名“徐盈” 这一文章的剪报,我曾猜想作者是否为《大公报》名记者徐盈,还为他能在美国发表这一演讲而钦佩。何满子先生的来信,为我解开了一个谜。


却原来,机智的何满子先生,他以杂文家的想象力,虚构出这样一篇演讲,在中国历史转折之际,为乍暖还寒的文坛再洒融雪剂,从而使胡风,使满子先生本人及朋友们的解冻加快了速度。


事过境迁,一个细节的还原,为沉重的悲剧抹上了一份喜剧色彩。走笔至此,我分明看到满子先生面对历史老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——他笑到了最后。


旧作上的题跋


在一九五五年陷入逆境之前,何满子先生一共出版过三本书:《论金圣叹评改水浒传》、《论儒林外史》、《论蒲松龄与聊斋志异》。自二〇〇三年开始成为旧书网的常客后,我先后觅得《论儒林外史》的两个不同版本和《论金圣叹评改水浒传》一种。每次买到后,我均寄何满子先生请他题跋。


之一:《论金圣叹评改水浒传》,上海出版公司,“中国文艺研究丛书”,一九五四年三月第一版,一九五五年一月第二次印刷。字数57000字,印数7000册。


何满子先生题跋如下:


此书为我早年涂鸦之作。当时在强调阶级斗争的机械的意识形态氛围下,缺乏不投时好的觉悟,率尔议论,思之常感愧恧。深盼其能绝迹于人世为幸。不意李辉兄竟觅得一本,重读之不胜汗颜,非仅通常“愧少作“而已。但此为既成事实,只能深自任咎也。〇四年六月 何满子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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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论金圣叹评改水浒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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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满子《论金圣叹评改水浒传》题跋


重读旧作,何满子先生极为认真。他在不少地方用红铅笔画上了红道。以下为他画上红线的部分文字:


1,其实这种借题讽世之词,不过是他未获委用的酸葡萄情绪的发泄罢了。由于怀才不遇之感,这颗自叹不幸的“蚌外之珠”便发而愤世嫉俗,成为狂生;发而孤芳自赏,成为傲士。(43页)


2,他的人生态度,是灰色的,冷眼旁观的,清客式的,游戏人间的。他把人生看作梦,看作舞台,而他则是游手好闲的一个票友——带着凄惶味的插科打诨的演员。(45页)


3,对他所敬慕的朋友如王斲山者,尚且如此油腔滑调,陶情笑谑,则对他人他事,亦必卖弄机智,到处插科打诨以娱己娱人。……以谈说悦人,佐人饮酒,这分明是帮闲清客的行径。……其名其文是离不开其人生态度的,而人生态度又决定其思想意识和社会地位。虽至刀架在脖子上,依然要发“斫头最是苦事,不意于无意中得之”这类玩世的自嘲,实是插科打诨的本性难移之故。(48—49页)


写作该书,作者称是受了鲁迅的启发。书末写道:“鲁迅先生对金圣叹是否定的,他评金本《水浒传》,只说了‘惟字句亦小有佳处’一语,别无一字之赞。其高见卓识,实在令人钦服。写完本篇时,不禁对这位‘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’兴起由衷的崇敬和感念。”作者这样评价金圣叹:“在封建士大夫阶级中的正统派眼里,金圣叹自是一个狂狷之士,一个不安分,不走正路的左道旁门。”


在我看来,该书的语言风格接近于杂文,而非严谨的学术论述。上面所引画红道文字,集中表明作者更像一位锋芒毕露、不留情面的斗士。


诚如他在题跋坦言,此乃“机械”氛围下的作品,难免“愧少作”。 


之二:《论儒林外史——纪念吴敬梓逝世二百周年》,上海出版公司,“中国文艺研究丛书”,一九五四年十一月,字数39000,印数16000册。


该书内容提要写道:“本书内容分九章,分别探讨了我国杰出的古典文学名著《儒林外史》的作者吴敬梓的高贵的品质、伟大的良心,他的不愿和封建统治集团同流合污的超拔精神,他的观察生活、表现生活的卓越的艺术才能,以及他的不朽的巨著在中国文学上的地位和价值,这部巨著的内容在今天对于我们还具有什么意义等问题。同时,也有力地批判了实验主义论者对吴敬梓所作的不恰当的评价,澄清主观观念论者的谬说。”


何满子先生题跋如下:


此为五十年前旧作,出版方半年,即被胡风案株连入狱,从此告别文字生涯廿余年。五十年前之书,存世已罕,李辉兄竟觅得一册,重睹此书,不禁感慨系之。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何满子


我还另买到《论儒林外史》一九五七年的新版,改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。何满子先生题跋如下:


此为本书第二版,初版一九五四年出版于上海出版公司。两版均已难得,今李辉兄觅得,亦奇遇也。但本人则徒惭少作之幼稚焉。何满子,〇三年二月


新版《论儒林外史》的重要,在于为了解满子先生的经历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。即,曾被作为“胡风分子”而被捕的他,一年后被释放,适逢一九五七年春天的鸣放时节,他又获准出版旧作。


在三月新写《后记》中,开篇写道:“这是五四年的旧稿,最近新增了三题,通篇并作了一番修芟,但读书有限,识见不广,仍然只得以疏漏的面目献给了读者。”


对于他,这是突遭厄运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,虽然书的面目“疏漏”,而在当时情形下就一个文人的政治生命而言,此书的新版无疑是一种完满。不过,谁也没有料到这“完满”转瞬即逝。


三本书中我未买到《论蒲松龄与聊斋志异》,不算完整。如今,即便有幸觅得,斯人已逝,又如何求先生再题跋于书呢?


惟有叹息。


又回故乡


回到龙门古镇。


难以理解,在这个有着辉煌历史传统的村落里诞生的孙承勋,舍弃诸多足以“光宗耀祖”的名字不用,却为何选择了被伤感悲哀浸泡得格外沉重的“何满子”三个字作为笔名,陪伴自己走完漫长人生?


从古到今,“何满子”在诗歌中,无不与苦难与痛苦相关,最有名者莫过于白居易的诗句:“世传满子是人名。临就刑时曲始成。一曲四词歌八叠,从头便是断肠声。”


他还这样注释说:“开元中,沧州歌者姓名,临刑进此曲,以赎死,上竟不免。”何满子先生自幼熟读经典,白居易的诗句和“何满子”的典故,他不会不清楚。可是,他却选择了它。


于是,孙承郧从龙门古镇走出,何满子向世人走来——一个桀骜不逊、坦荡无畏、不惧是非的执拗文人,充满自信地走来。


磨难却不期而至,将他笼罩。历史悠久的“何满子”典故,因这个人的遭际而在二十世纪多了新的浸泡,多了名字与命运的巧合。


何满子先生离开龙门多年,重返故里生活则是在命运多舛的一九六六年秋天。不是衣锦还乡,更谈不上光宗耀祖,而是以戴罪之身从上海被遣送龙门。他在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一个小人物的遭遇》回忆说: 


这时,我收到吴仲华从家乡的来信,诉说她在乡间也遭到了红卫兵的批斗、抄家和凌辱。信是拆开了的,显然被检查过。9月底,红卫兵便向我发出了驱逐令,张贴在单位院内的广场上。


内容大致是: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、右派分子、现行反革命嫌疑分子何满子,在家乡有极大民愤,当地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押解回乡批斗,特下驱逐令,于二十四小时内押解回乡,云云。……下驱逐令的次晨,我就被押送回原籍乡间,一直放逐到1978年冬天,共十二年整。


何满子先生曾在接受我的采访时,还讲述过自己在家乡被批斗的故事。说是批斗,但因为都是姓孙的本家,碍于情面,往往雷声大,雨点小,对他的批斗,总是戏剧般收场。


有人大声宣布:“何满子是胡风反革命分子,罪大恶极,自己交代。”


他上台交代几句。


“不彻底!”本家们齐声高呼。


“那让他认罪。”


他朝着观众三鞠躬。然后,随即有人宣布:“好,散会。”


日子艰难,却少了在城市单位里的严酷无情。在一个疯狂的时代,满子夫妇在家乡龙门住了将近十二年,直到一九七八年解冻时节的来临才返回上海。


谈到故乡的十二年生活,满子先生写道:“乡村的劳动人民确实很厚道诚朴,即使对我这个‘朝廷钦犯’也照顾帮助,比起上海的牛鬼们来,我受的折磨要轻得多……”


故乡以这种特殊方式,为受难的何满子提供了温暖。


故乡难忘。可以相信,当晚年的他题写“来这里读懂中国”时,他没有忘记龙门古镇的一切。


如今,何满子先生已魂归故里。


“一声何满子,落泪在君前。”千年龙门古镇,你看到了归来的游子吗?


来源:六根

荐稿:陈同生

编辑:吴勇胜

总编辑:陆碧波

阴阳谓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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